4 纽约街头的白日梦

北辰走出新泽西的“中印村”,被深秋的大风刮得有些脸庞生疼。他从复旦历史系毕业后来纽约四年了。有时候他觉得只是吃完晚饭去未名湖边和自己的知己散步,散着散着就散到了纽约。

北辰明天就三十岁了,他庆祝生日的方式就是散步。在这个被信息更确切地说是噪音,广告与诱惑塞满的世界,只有长时间地不戴耳机的散步与奔跑是确保自己独立思考并且不让自己的脑袋装上他人思想的方式。

为了躲瘟疫,他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已经躲了很久很久。白天,他在一家保险公司糊口,做数据科学家。晚上,他写作。三十年前,他的叔叔从中央音乐学院毕业后也是来纽约。白天,在中餐馆刷盘子,晚上,去地下铁拉小提琴。

这年头代码像十八世纪的画作卖得出钱,北辰让他充当任劳任怨的大姐养活心中一对贫穷的小儿女——文学与哲学。

他曾严肃地思考如何成为一个哲学家并保持这种状态。纵观历史,他发现大多数哲学家者要么是富二代、官二代甚至王子如释迦牟尼、费尔巴哈、叔本华、恩格斯,要么是在金融市场上投机成功早早解决生计问题的幸运儿如泰勒斯(Thales)和塔勒布(Taleb),要么是靠一份看似无聊的匠人型工作养活自己的磨眼镜片的斯宾诺莎、帮着贵夫人一起搞幼儿教育的卢梭或者当牧师的托马斯贝耶斯。

一个文科生如北辰想过去报社或者广告公司找一个白天工作养活自己。干了几天,他就强烈地觉察到工作总会僵化自己的思考。不知不觉地,他的阅读变得肤浅、写作变得短促,呼吸都变得短促,思考则陷入了一个新自由主义叙事的泥潭中。这个大叙事微妙而精致,让你受操纵而不自知。北辰相信一个人只有不为了谋求他人的认可,不为达到一个金钱或者权利的目标,不为实现某个宏大叙事而活着才算真正活过。于是,他宁愿选择在白天敲打一些代码去支撑夜里的梦境。

人的心理在宏观层面是极其容易被操纵且不自知的。北辰的前女友德婷是个心理学家。他曾亲自目睹过让实验组和控制组的大学生圈画同一段文字的不同词语如“他”和“他们”就会让他们的行为在接下来判若两人。现在德婷在F家科技公司,掌控着巨量的计算资源,指挥着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程序员,用着推荐系统每天给几百万人喂食着信息。兜兜转转,实验的目标是让用户在大时间周期内观看更多的广告和购买更多的东西。北辰心里默念,他只希望德婷当年的实验设计伦理课没有睡觉。

对抗先进的推荐系统,北辰知道任何时间管理体系或者项目管理系统是无解的。大厂深度学习了人性的所有弱点并设计了给每个人最精准的投喂,最后蚕食完你所有的注意力与精力。对抗数据导向的推荐系统,只有依靠一个更强大的以我为中心的文学叙事。叙事里的主人公热血地知道我们的纲领是什么?我们的信念是什么?我们砍断什么?放弃什么?我们的结果(outcome)是什么?我们的路线是什么?

如果你想自己造一艘船,为自己制定一个搜集木材的To-do List是注定失败的。你要写一个故事,故事里你是船长,你和你的船员为了远方的那篇海不顾一切。

北辰今天要与陈子贡在中央公园见面。子贡是北辰的朋友、对手和另外一个自己。这十年求知的征程他们总是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不期而遇。

十八岁那年,北辰和子贡在燕园夜聊心理学。子贡当时在隔壁的技术学校念金融。燕园的水听到过他们的博弈与猜想。北辰坚持相信没有数学家能够对人类的疯狂与非理性行为建模并预测,而子贡则坚持人类作为一个群体在面对高压环境下夺路而逃的集体行为非但可以用数学语言描述并且可以从中套利。

“你恐惧的时候,你以为自己能够靠理性压抑,但是你的肩胛骨会前倾,你的脖子会缩起来,你的肱骨会内旋,这是你作为智人难以逃脱的反射。”烤串店路灯下的铁口直断至今还会在北辰心中回响。

二十三岁那年,从清晨五角场豆浆店出来,北辰在草地上分虚实,明三节地练习古老的陈氏太极拳。体格健壮的子贡则在Crossfit的场馆里挥汗如雨,一天天强大着自己的核心,也学习着骨骼肌肉的功能解剖。他们好像在从不同的路径攀登寻找人体运动一般规律的大山。

二十五岁那年,他们吃着大饼油条看着李世石三连败。一起从小对弈围棋的他们因为谷歌的AlphaGo义无反顾地投身进入人工智能的洪流。务实的子贡决定从实践如何设计一个函数,如何找出一个Bug的软件工程入手。喜欢理论的北辰则对研究不确定性条件下的统计与哲学中的认识论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毕竟在终极的分析里,一切知识都是历史,在抽象的意义上,一切科学都是数学,在理性的世界里,一切判断都是统计。

而如今,他们步入三十,落入这混乱的商业世界,商业好像勾引人远离世界的真相。

子贡已经在公园的长椅边等了他许久。人生得一二知己足矣,更确切地说人生得一二见面不需要寒暄的朋友足矣。

北辰和子贡见面便说:“我最近总在思考一个形而上的问题究竟什么是金钱?我觉得自己视金钱如粪土,时而觉得自己又沦为金钱的附庸。我觉得钱就是一种商品,它能储存价值,转移价值以及作为交易的中介。”

陈子贡笑了出来:“亏你还是文科生,你讲得太实在了。钱是一种虚幻的社会共识,是春秋大梦。”

一片树叶飘落下来,秋日的纽约北风起,树叶绕着一个无形的圆心打起转来。那个圆心看不见摸不着,却分明能见到树叶像小行星一样绕着他转。

“在加密货币的设计中有一个协议叫流行病协议(Gossip Protocol),它是指交易和区块信息会像森林大火,新冠病毒或者细胞那样在整个网络弥散开来。其实,一个主意也会弥散开来,直到达到一个极大规模的社会共识,这个社会共识某种程度上就是金钱。” 子贡接着说,“唐伯虎的画值钱不也是一种虚构出来的共识吗?“

子贡越说越来劲。“事实上1971年金本位制度瓦解后,我们脚下便再也没有了一个坚实的不变的基础,而是不断膨胀的美元信用。”

“你是说每个人,每个公司或者组织都生活在一个美元的梦里。”

“是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很多时候桎梏人唯一的事情是贫乏的想象力,作为一个国家,作为一个个人,你有没有勇气去想象一个非美元和非欧元的世界。金钱如流水,它在一刻不停地流动,它不会凭空诞生也不会凭空消失,它只是从一个人流转到了另一个人,从一个行业流转到了另一个行业。”

“那你觉得过去三十年谁被剥夺了,谁被补贴了?” 北辰追问。

“从中国来看,中西部被剥夺了,东南沿海被补贴了。从世界范围看,华尔街被补贴了,我家乡的山川草木,清风朗月被剥夺了。只存钱的人被广义铸币税每年悄无声息的通货膨胀剥夺了,敢于利用杠杆的人被补贴了。在这里,拥有数字经济股权的人被补贴了,依靠出卖劳动与养老金储蓄账户生活的人被剥夺了。”子贡的表情冷峻而严肃,好像深秋纽约这无情的天地。“钱之道总是损不足而补有余的,有钱的人才能借到钱。”

他们边走边说着走出了公园,又几步,便到了前面的大都会博物馆。

“这可不一定。“北辰笑道,”少数时候贪婪的富豪也会补贴一贫如洗的艺术家。”

“才华和长时间心流的凝聚物是最保值增值的资产。远胜于股票、货币与矿物。”子贡反驳道。

北辰在纽约的这三年不知道来这里多少次,每次来好像是环游地球,一日斗转星移纵横八万里。不知道是乡愁,还是就是这样。在各种文明、绘画、雕塑、器物的争奇斗艳中,中国艺术还是独步古今。

子贡说“我每次来这里总会觉得心胸气度大开。平日里研究各种Alpha策略,回测,搭建交易系统的蝇营狗苟一扫而空,我会想到一句诗。千古寸心事,欧高黎嘉陈。如果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开创一个领域就好了。”

“是呀,你站在新泽西看纽约的万家灯会,即使同事和你的一顿下午茶可能使一个小国的货币崩塌,但是对岸的万亿资本与为之诞生的尔虞我诈骗都会成为荒冢草木。唯有艺术与科学永存。”北辰突然说得坚定起来“我每次来这里,与其说是欣赏艺术,不如说是自己不要失掉直追北宋和文艺复兴的抱负。人的一声那么短暂,你我剩下的可以创造与求新的时间就是10,000小时。这10,000小时倘若给予财富、给予权力、给予情欲注定会走向痛苦。因为予财富、权力和情欲是要独占的,是要守住的,是一点半点都不能与人共享的。当一个人想藏住噎住的时候必然痛苦。唯有科学与艺术,天生苦命但又天生乐观,打第一天起便吵着闹着接受质疑、检验,脱光了衣服让人看。”

“我会创造一个当代艺术的”子贡突然笑道“把赢大钱策略的统计散点图和输到家策略的统计散点图放在一起,名曰《虚实》。”

“对呀。最好的音乐不是林肯中心演奏的D小调第九交响乐,是鸟鸣,是泉水,是林间树干掉落到泥土上的那一声。”北辰连连表示赞同。

子贡觉得这句话像一块幕布从他的脑海中撕开。他复合道“最好的神经网络不是AWS Sagemaker用GPU训练出来的,最好的神经网路就在大脑的沟壑里,最好的参数在长时程增强作用中。”这回答北辰听着像是对了个对子。

子贡突然看道远方穿着一席绿衣女子的背影愣住了。“怎么了?”北辰问道。

她端庄地站在那里,长发齐腰。“我们曾经有过故事。”子贡答道。

“不会那么巧吧,是悲剧,喜剧,悲喜剧?”

“开始是喜剧,后来是无穷无尽的冲突。”子贡若有所思,“她让我见识了纽约的所有残忍与温情。如今,我只想一个人静静”

“可是我最近却越来越渴望有个家庭,风雨飘零,在这世界兜兜转转,越来越希望和一个知冷知热的女人共度余生。”北辰说着。

“你果然逃不过基因的暴政”,子贡复合着,“我们似乎没有人能够逃离,我自己最近去朋友家看见孩子攀爬打闹都觉得生命力旺盛尤其可爱,开始思考何时做一个父亲。”

“这不是基因的暴政,你养育孩子其实是在养育自己,是重新活一遍。我甚至想过有朝一日创造一种躯体心理疗法。就是让每个成年人重新经历生命早期的呼吸,翻身,攀爬以及抓着栏杆的蹒跚,跌倒,奔跑和跳跃。”北辰说。“你看这博物馆里的人,80%的体态都呈现出一种下交叉综合征的代偿模式。或者说这是一种数据主义时代的流行病——深层次的疲倦。他们任由胸廓与头颅垮塌在腰椎上,腹部失去了任何支撑。胸椎和颈椎下段隆起了一个大包。他们的腰椎曲度彻底丧失,整个骨盆往前移动。像被资本异化的一具具行尸走肉。”

“我感到一种迫切的立德的需求,把基于经验主义与现象学的传统太极拳与运动医学和物理治疗的实证体系连接,使弱者强,病者兴,衰者旺,懦者立。”北辰看着博物馆里一具唐朝时的佛陀雕像说道。他莲花盘坐,放松安详但又庄严。

子贡走离了那个女孩子,好像一个溽热的夏夜,离开中央公园的过客,伤心地结束了来纽约碰运气的旅程。

他和北辰走出了博物馆,他们回到了对岸的新泽西坐下来吃晚餐。餐桌边上是一对情侣。姑娘生得白净可人,身上带来了加利福尼亚长滩的气息。小伙子肌肉健硕,像是中西部玉米地里来的橄榄球运动员。

“假如人生是一个马尔科夫过程,你觉得五年后你会转移到哪一个状态?”子贡叉着比目鱼问北辰。

“人是故事的动物,或者自我叙事的囚徒。没有人能做到追寻未来的状态只与当下有关,而不与历史有关。”北辰反驳道。

“所以你这种人会被收割,你持有一个仓位,你就要忘了自己之前种种关于这个仓位的所想叙事。否是你自己会觉得要遵循你自己建构起来的这个简单线性逻辑,但是市场的复杂性需要你舍得、放下。“子贡继续反驳。

“你先说说吧。”北辰狡黠地笑着。

“我觉得自己要打造的一个状态转移方程就是如何在随机性和不确定性中获益而不是被它伤害。对待生活,我们要么错判它的分布,要么错判它的参数,或者压根是我们经验之外的东西。是经验、归纳法和休谟都无解的问题。在纽约沉浮的三年五载,看它成就了很多人,摧毁了很多人,所有人都来碰运气,我想集中精力研究一个问题人在真实场景下的概率判断与决策。我说的不是书本上的筛子,扑克牌,而是德州扑克的牌桌上,保险精算师的餐桌上,外科医生的MRI影像前与交易员的嘶吼中,那种伴着恐惧与贪婪下的判断与决策。”

“你看来已经有独树一帜的准备了。”北辰吃着三文鱼,眼睛放大着说道。

“诶,远没到这一步。但是创新就是离开师父,独自一人去闯荡江湖。从此,没有一招一式可以模仿。你遇到敌人、情人、朋友和师长。你要为自己选择进阶的关卡,不让自己挂掉,循序渐进地拾级而上,不断成长。就像两百年前,这些逃开欧洲老贵族到这里来的野心家、交易员,艺术家、企业家、布道者与角斗士人。”

“从历史的角度观察所有的创新,无外乎三种模式,第一,人是受问题框架约束的动物,所以能跳出问题框架的范围和功能定势的影响便是创新。比如,布朗运动从描述原子的运动规律被应用到了描述金融市场的证券价格。第二,工业革命以后分工产生效率的观念深入人心,但导致了学问被割裂得支离破碎。所以能重新组合之前没有组合在一起的知识与学科并解决问题或拙装发展便是创新,比如,信号处理的统计视角引入了文本分析中把自然语言处理从句法生成理论的局面中带了出来。第三,就是全都是老的工具、方法、数据结构、加密算法和分布式系统设计,但是从天而降了一个新的应用场景,比如区块链与比特币。我对创新思维一直保持着关注,因为我想度过健康快乐的一生,这注定要是创新的、生产的、投资的而非竞争的、消费的、负债的。”北辰突然滔滔不绝起来,间或喝几口气泡水。

“人生的关键词是创新而不是竞争与内卷。当然如果因为创造进入了旧世界的疆土而发生了碰撞,那自然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北辰开始吃他最爱的巧克力甜点。“回到刚才说的那个隐喻。人生比作马尔科夫过程,尽管违背了人性的基本假设。但是道出了一个残酷的真相,大多数的人生会被锁死在大公司或者社会机器提前给你配置好的几个状态中:上班——读书——玩手机——买东西——死亡。”

“我不想回答你这个五年后转移到哪一个状态的问题。因为人类的大脑在意识加工区的认知资源有限,一旦我说出来以后,大脑会觉得我已经完成了这个目标与状态转移。于是它的注意资源就会转移到下一个目标去了。所以,与其关注目标的内容或者说新的状态,我觉得状态转移方程或者说目标树立的条件会更重要。年轻时喜欢在微观层面关注动机,在宏观层面关注行为。现在我更喜欢在微观层面关注自己的行为,或者说最小行动,那种在五分钟内就可以开始做的事情,在宏观层面关注动机。这样做的好处是我们的目标其实会随着无常环境的变化而变化,但是如果利用这种行为导向性而非目标导向型的设立方式,你的大脑便有了时间、地点和情境相关的提取线索。你的大脑也有了一个相对确定的结构可以追寻比如‘如果…就…’,‘…以后,立刻…。‘”

“我每天早上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练拳,每天用一百拳管住自己,是为立德——如何用武术与运动医学缓解数据时代人类的慢性疼痛问题。练完拳以后就我会从身边的人那里搜集、理解并解决一个概率问题,是为立功——如何用80000小时的职业生创立一个1000万美金的风险投资基金去帮助身边的人。每个周日的早餐后,我会写至少500字的故事。是为立言——如何写一个100年后依旧活着且夹杂着魔幻与幽默的安抚人心的故事。“我会在每天的晚餐时,全神贯注地对所爱之人表达肯定与感谢。”

“哈哈!立德、立功、立言,修身,齐家,样样都要。你这是贪。生日快乐,北辰。”子贡笑着看着北辰。

“留给我们贪的时间不多了。风云入世,岁月掷人急,少年忽忽已三十。留给我们做原创性的发展性的工作的时间也不多了。”

“是的,过去三十年,足够随机而广阔的采样让我也不甘于成为优化局部问题的一台机器。北辰我们都要有直追北宋与文艺复兴的气魄。希望能看到你成为连接投资实践、概率哲学、运动探索的一个结点,一个特征向量中心性逐步升高的节点。”

他们望着餐厅外的大海尽头,仿佛听到一阵阵的海浪声,微弱,但又逐步临近,声音中夹杂着自相似的秩序,分形几何般的美感与巨大的波动性和生命力。两个人都不说话,好像进入了一种冥想与禅定的状态。

高举火炬的女神下,情侣们在自由热烈地接吻,丝毫不担心病毒的传播。可能是爱情本身就是一种毒药吧。为什么霍乱时期的爱情总是恣肆。他进一步往海的深处看,似乎绕过了半个地球,看到了洋山深水港边,夕阳西下,奔跑着、嬉戏着、扔着石子的少男少女。

人生本来是一场春秋大梦,贪恋工业财富与爱情的梦会随潮水褪去,或许只有科学与艺术的孩子才会如海边这坚毅的顽石,被海浪冲刷得俊俏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