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大衰退下的小交易员

凌晨四点天蒙蒙亮，交易员小王就在查尔斯河边跑步。他的情人雨，还在床头熟睡。雨是媒体人，下午一点起来对她而言是早起。 但是，小王，要在开盘前运动、冥想、呼吸、拉伸、漫步、思考，所有这些看似无关的习惯，是他交易策略的一部分。

几年前，小王还觉得赚钱亏钱和某个策略、某个参数、某个算法息息相关。现在，他越来越意识到金融投机活动的成败更加取决于你吃的饭、读的书和见的人以及交易前一晚千万不要和情人吵架，像躲避新冠病毒一样躲避新闻。他发现身边的人们总混淆噪音、信息与真正的知识。

金融的本质是信息。大道合一，1956年凯利的论文最后下注比例公式竟然与信息的基本单位熵的定义在形式上与逻辑上暗合。没有噪音，通信系统中的信号无法传递，噪音过多，通讯效率无法最优。

市场中的时间如河流，从来不匀速前进。它时而缓缓流淌，时而奔涌不息。开盘的前二十分钟是战争。 这几日小王在读沙漠之狐隆美尔的北非作战日记，战争是金融最好的隐喻，每一天他面对的都是不完备的情报和紧迫的时间， 但是他依然要快速决策、果断行动，顶住上司给他的压力，保持敏锐的观察市场的角度。 这与他之前的博士生活截然不同——那种令人绝望的、绵延不绝的低强度的但是漫长的劳作。

二十分钟的交易可以让他一天的精力耗尽。极短时间的爆发后，要么需要漫长的一天无所事事，散步，读书，看画，发呆，在咖啡馆沉思来恢复。 他相信这种冲刺、休息、冲刺、休息的非线性生活方式比起线性的朝九晚五的文员工作对自己的身体好。 中国人常说的分阴阳在有一天他读到了詹森不等式后才豁然开朗，90%的老顽固般的极端保守加上10%的高度投机比50%的温吞水经济学家路线总是更好，也更有趣。

科学研究的训练，让小王的交易风格带有极强的假设检验的色彩。他一直在养成一种把波普尔问题-猜想-反驳的怀疑经验主义带入自己交易活动的纪律。 如果有一天，没有通过金融市场的实证数据或者亲身经验证伪自己的某个假说那这一天简直就是白过了。无情地、持续地、测试一切可以测试的假说。

十年前在大学里，小王读到了波普尔的《科学发现的逻辑》，文笔是真不好，本来就晦涩的概念老波都不愿意举些简单的例子。 但是波普尔让小王把科学发现的逻辑与科学发现的知识本身彻底彻底分离开来。这像极了一个优秀的交易员总是与自己斗争：不把自己的决策过程和决策结果联系起来。 很多时候一个赚钱的结果并不意味着你之前的决策逻辑是正确的。

如果筛子扔到四才算赢，但是赔率是十比一。小王知道即使自己大概率扔不到四，他依然会毫不犹豫地行动。 关注赔付而不是关注概率是他正在慢慢培养自己养成的习惯。从学校到了真实世界，他知道数学的真理和如何从数学的真理中套利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就好像x和f(x)的结果天差地别。

波普尔摧毁了过去他接受的这个世界是有一个终极的全知全能的真理的观念。这个世界是个不可知的大黑箱，所有人都在摸索中提出关于黑箱构造的各种猜想。 没有谁一定比谁高明多少。他在这本书中也找到了科学的边界，科学不是神的启示，而是真实的人在真实的历史中解决真实问题的各种尝试， 好的科学假设从诞生之日起就要有大海一样的胸襟和无穷开放的原则，允许各种角度地被证伪。对喜好文艺的他来说，这是个好消息，科学有它的局限与边界，这让他能畅快地在这个强科学主义的时代更加畅快地追求文学与艺术。

小王吃完早饭来到了查尔斯河边的办公室。他的师父老布已经坐在那里，看他嘴角微微嘲笑的表情应该是在twitter上和人吵架。 小王替老布解方程写代码，老布这个地中海来的美国人则教小王正宗的芝加哥交易员的奇怪手语。如果把手心对向脸，就是买进，如果把手心朝向对方，就是卖出。 如果手做出个C，就表示要看涨期权，如果做出个倒P，则表示要看跌期权。

老布是个好师父，周末的时候他喜欢在山里呆着，或长时间地一个人看着大海。小王记得2021年的最后一天，老布说大周期结束了。 这句话让小王想起了儿时读的金庸小说断龙石已放下，从此他要和过去的三十年彻底做决裂了。老布的口头禅是

(Nature is the best risk management system!)大自然是最好的风险管理老师!

小王听着颇有师法自然的异曲同工之妙。有一次，老布指着满山的松树说，做交易要像这松树，穿越一次次森林大火与周期。 与被子植物不同，裸子植物生长初期专爱去阴冷处、潮湿处、险崖绝壁处占领空间，让出阳光丰沛处被子植物占领。 待到被子植物过于繁盛，引发森林大火时，它们迅速出击，趁机播种，被烧死的植物成为了它们的养料，土地因此更肥沃。 松科类植物在这个星球上已经至少生存了三亿年了。所谓师法自然，有一项肯定是师法植物的生存、繁殖以及与环境的交互方式。 在小王的眼里，老布的交易风格像清风般迅猛，像明月般关照，像劲松般苍拔。

吃完午饭，小王从城里回到了新汉姆诗菲尔的山里。小王现在交易的很大一部分是围绕通过暂时的优势丧失来建立更长期的套利机会这个核心思想展开的。 说来容易，可是在心理上执行这套策略极其反人性，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别人都直冲云霄的时候，他要成为孤勇者。为此，他索性搬到了远离元宵的白山之中，两三个月才进一次城。

看那苍狗般的白云，看翱翔的群雁子，听那川流不息的瀑布，他愈来愈觉得有趣味，白云里，他能看到一朵朵更小的自相似的白云，自然界的山川河流，日月星城仿佛成为了一个不断迭代与递归的数学过程。他由此悟出了属于自己的一个工作流程， 从测试——开发——重构形成的一个三角慢慢旋转扩大。工作不是自下而上的不断抽象，也不是自上而下的顶层设计，工作是不断盛开的一朵花，膨胀，而每次膨胀都 镶嵌着坚固美丽的自相似结构，面对变化，可以缩放，可以圆转。

小王观察老布，因为他相信几千年了，人类的学习方式不是信息传递，一夜之间GPT-3就能学会所有知识，而是口传，心授，模仿，实践与反思。

老布的生活像是白天开赌场，晚上当赌徒。在他这里时间概率与集合概率分得清清楚楚，方差有限的钟型曲线世界与方差无限的幂律分布世界，阴阳两清。

他告诉小王什么只要坚持定投大盘五十年不变，二十年代的美国蓝领工人照样变富豪的故事都是扯淡，那都是资产管理机构割韭菜的说辞。在现实世界里的每个个体不可能有 源源不断的资金流入，身体与心理也不能允许他持续不断地在场外赚钱。这个故事的逻辑只适用于赌场而非赌徒。

对赌场而言，几个个体的毁灭对他而言不算什么，他仍旧可以加权平均。但是对每个个体而言，他的生活是乘法不是加法，只要一次失败，他就会被毁灭。

“孩子，我见过太多的人用七年时间从零变成百万富翁，但是用七秒钟的时间从百万富翁重变穷光蛋。”在1987年,1994年,1999年,2008年这样的事情一直都在发生。

山外的世界正在经历着隐隐约约到来的衰退与裁员。十几年了，诡异的利率让这个国度的人没办法体会到钱的时间价值与折扣率。

夕阳西下，小王的一天又要结束了，抬头，他望到了翱翔的雁阵，雁阵没有一个中心领导，但是靠着局部小单位的简单合作法则，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对齐与高效。 在衰退中，他希望自己的交易也能依靠着这样的去中心化以及如大海般连绵不绝的短小精悍的函数去驾驭即将到来的不确定性。

万物负阴以生阳，黑夜或许是好事，毕竟过去十几年都太不正常，没有原型的公司能拿到一亿美元的融资，没有抵押与锚定的货币能分泌全球，烧尽能源。

就在今天他出尽了股票的仓位，静静等待森林的烧灼，他需要做的是等待、观察与即将到来的新生的行动准备。

历史告诉他，大火之后的每个时代都光辉而伟大，1999年之后的互联网，2008年之后的移动与云计算，2023年之后的冒险又会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