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彼此

1.1 阴阳

玲儿的生命里遭遇了两个爱她的男人。一个叫胖小王,一个叫瘦小张。一个是最近向自己展开猛烈追求的浪子,一个是大学时的初恋。

她幸福又苦恼。

“周末,我们一起去画油画。”小张问玲儿。

小张和玲儿并排走着,小张都会刻意地走在靠马路的那边。他看过一本书叫《绅士的准则》,这是第一条规矩。当然,在那之后,小张严格的践行着这本书上的所有准则。他成了Crossfit健身房的常客,他举铁,跳箱子,甩绳子,每周都要进行一次”肉体涅槃“的活动。他戴一副度数并不深的的眼睛,对自己的饮食有着严苛的控制,油盐不沾,几乎顿顿水煮的鸡肉,蔬菜和富含植物蛋白的坚果。

要是过去,玲儿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她喜欢画画,更喜欢看瘦小张用瘦削的手从有到无地画出自己。他画画像写一篇大纲严整的议论文,他会花很长时间搭间架结构,把颈椎、胸椎、腰椎和骨盆的关系调整对。她喜欢看着小张远远地举起铅笔,作为一个度量的工具,用各种角度调整很久。然后低下头去。她知道他用一条极简单的线条勾出了自己的眉毛眼睛下巴与额角。

可是,就在昨天她自己也觉得像被催了眠似的,居然答应和胖小王周末去嘉兴瞎玩。

胖小王对玲儿来说太奇怪了。他的每个反应都超出了玲儿的认知边界。她记得自己刚和小张谈恋爱的时候,她问小张是做什么的。小张一五一十地老老实实交代,把从前的事像简历一样描述了一遍。她心中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用手去搓弄她的头发,像安慰一个孩子一样跟他说:“这不是工作面试。”可是同样的问题问小王,小王却满脸坏笑地看着玲儿,反问她:“你想包养我吗?”。

后来玲儿在自己的心里思忖,这也难怪!

瘦小张高中时候就拿了全国数学竞赛的一等奖,上的是市里面最好的”男子技校南洋公学,毕业以后他去密歇根大学安娜堡分校得了金融工程硕士的学位。现在在黄浦江边的一家基金公司研究量化交易的策略。

上班的时候,尽管没有明文要求,瘦小张总是穿自己熨得笔挺的白衬衫,深色的西服。每天早饭后的地铁上同时读像Economist这样用词矫揉造作且持续专注黑中国几十年如一日的杂志。

胖小王高中加试了生物。他觉得这是理科中最简单的科目。他上的本科很一般。大学的时候他不自习、不啃书、不科研。大二的时候他一个从没出过国的人和朋友合伙搞了个留学咨询公司,居然还聚合起一堆在北美实验室里的Phd们做起了自己公司的顾问,拉大旗作虎皮,指导自己的学员做项目搞科研,风卷残云般地赚了一笔高中生家长的钱,卖了自己作为创始人的股权,然后撤了出来。

毕业以后,胖小王干过销售、出入沪上各大风月场所兜售医疗器材。去义务贩过小商品。后来南下了深圳,在平安保险公司,他弄明白了精算师怎样让保险公司在概率上稳赚不赔,以及金融行业的人都喜欢怎样的纸面文件。他才不相信什么职业规划。胖小王的名言:

所有找不到工作的loser,才会沦落到替人去做生涯咨询与职业规划。。。

他相信市场的大起大落,相信自己有赌徒的好运。在无数次实验后,胖小王还是回到了留学咨询行业,和三个弟兄用两年时间就把规模做到了这个红海市场的老二。

在身材这一点上,老天一点也不青睐胖小王。小王毕业以后的短短四五年时间,越来越胖。他被医院检查出了轻度脂肪肝,但他努力赚钱的时候,就会大口吃最爱的汉堡王与麦当劳。他热爱美式的早餐,咖啡加猪柳。本帮菜里,他无法抵挡栗子红烧肉的致命诱惑,完全没有办法自我控制。

1.2 F大

玲儿和瘦小张是在宣讲会上认识的。玲儿是F大学金融学系的学生。F大有着这座城市最自由的姑娘和最无用的灵魂。

小张在三年前去F大的校招宣讲会上认识了玲儿。当时,他在台上水银泻地地讲量化金融,从布朗运动模型讲到索普如何大败维加斯赌场的故事。讲完以后,大汗淋漓,仿佛获得一种生理上的快感。

正在他享受自己的禅定时刻之时,一个穿着蓝毛衣的姑娘径直走来。

“师兄,你好!我特别喜欢你的演讲,我能问你要一下你的手机号码嘛。”那是一个没有微信的古老时代,联系基本靠短信。

小张有点愣神,但是很快他就被眼前这个姑娘的大眼睛、披肩的长发和蓝色毛衣下呼之欲出的双峰所吸引。这么多年来,他还很少遇到如此大胆的一个姑娘。他大学时的初恋全然是另外一种风格羞涩、含蓄,很少主动讲话,让人有无限保护的欲望。很快,玲儿和小张有了他们的第一场电影:哈利波特的大结局,他们的第一次在燕园湖水前的牵手和F大光华楼顶层的热吻。

和小张不同,胖小王与玲儿的第二次见面就带着她去认识自己江湖上的“生死之交”。在梧桐树下的居酒屋里,玲儿朝着小王形形色色的朋友抿着嘴微笑。玲儿能觉察到胖小王肥厚的手掌肆意妄为地搂着自己,时而又在肩胛骨之间游走。朋友们问胖小王玲儿是不是你的女朋友。小王一句话不说,既不承认,又不否认,只是转过头去看着玲儿,肥手把她搂得更紧了,桌子底下的脚也毫不安分地不时扫过玲儿黑色裙摆下露出的小腿。

胖小王的手和瘦小张的手真不一样诶,小张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整齐又干净,每次碰她都是那么的轻柔,像春风,自己则是春风里的弱柳。而小王皮糙肉厚的手更像是夏日炎热午后一场短暂但又异常剧烈的狂风暴雨。

1.3 处房情结

大城市里有多少男人有恶劣的处女情结,就有多少丈母娘有恶劣的处房情结。

她们希望自己的准女婿能给自己的女儿买一手房,品牌房,精装修房。

即使价格极其不划算、虚高、“溢价”空间高得惊人。她们仍然坚持要买一手房。

小张记得第一次陪玲儿见李阿姨的时候,李阿姨满脸堆笑地问他:“小伙子住哪儿啊?”

小张太清楚她是在问自己有没有房,自己是外地人,如果和玲儿结婚,该怎么解决婚房问题。

在上海这个城市,尽管顶着政治不正确的风险,但是楼市里还是不管不顾地基本把人分为欧美人、港澳台人、本地人、土豪、进城务工者和歪果仁。他们有着极其不同的需求,这些不同的需求又造成了不同区域涨跌的不同原因。尽管小张不是本地人,但是,小张丝毫不对自己的未来失望。他的逻辑简单而直接,这个城市不论多么混蛋,总要有建设者,贡献者留下来。只要能成为前25%的贡献者,他总能留下来。

玲儿和小张在一起内心能体验到一种异乎寻常的安全感。她心里太清楚小张的生活节约而简朴,他为了他们共同巴厘岛的旅行和未来的婚礼存了很多钱。虽然这种生活,时不时地让她感到压抑和拘束,但她总能被说服。很多时候,她能感到小张的内心有一张填满公式的excel表格,这张表格正在为了他们的未来不断地刷新变动着去共同求解一个最优计划。

和小张的恋爱,让玲儿笃定,在迈出所有的征途前,这个男人已经操碎了心替自己规划好了一切。

在这一点上,胖小王就显得不靠谱多了。他第一次约会被胖小王骗去人间美味,结果是路边的麻辣烫。玲儿和小张约会从来没有去过这种地方。说起房子,小王表示自己要买就买那种看上去破破烂烂,在楼底下一层的二手房。玲儿听后心里也有些膈应,她脑海中马上反应出来的是夹着铅笔的小老板,菜场上杀鱼划鳝丝的商贩和做装潢的民工们。”我和他们关系可好了,你从他们手里买来房子,将来要出手大概率还是会给他们。“小王哈哈大笑,仿佛有读心术。

1.4 旧金山,旧金山

在玲儿和小张认识的第二年,玲儿和年轻时的小张一样收到了来自米国的录取通知书。

小张对此心有余悸,传说异地恋的失败率比二战时诺曼底登陆的死亡率还要高。他的脑海中闪现出了《拯救大兵雷恩》中血染沙滩、子弹横飞的画面。更要命的是玲儿去的还是加州。如果是在美东,他们至少还有一天两次网络一线牵珍惜这段缘的机会。可是加州。。诡异的时差让他们的生活很有可能变成两条永远没法相交的平行线。

玲儿在加州的生活倒是惬意,唯一让她沮丧的是早晚冷得来要稀的天气。她没法光腿穿热裤。可到了中午又有大太阳暴晒,出去买杯咖啡,又有磕大了的流浪汉就直接拿着针头和她搭讪。从性格上、质量上、数量上旧金山的流浪汉冠绝全美。她每天都觉得自己在穿越火线。一条马路之隔,就是吵着嚷着要成为独角兽为社会创造巨大财富的start-up和天天在毒品中消耗自己一生的流浪汉。

玲儿穿着人字拖下飞机的第一天就有两个师兄开着车来接她。他们本科一个是读经济的一个是读心理的,曾经想和张五常吴敬琏一样开宗立派解释中国经济激荡忐忑四十年之现象。曾几何时,在深夜食堂的饭桌上,他们一个设计行为实验一个构建理论模型,梦想写一本皇皇巨著。书名都想好了叫做《中国三十年来经济改革之微观动机与宏观行为》。如今想来脸皮真厚啊。现在他们都成了软件工程师。他们自己清楚中间经历了多少血与泪,知道自由市场的供给需要如何强行扭曲了自己的志愿理想。每日三餐前小便后甚至大便中都用五六道Leetcode提神醒脑,像心脏病人吃阿司匹林一样,像晚清的辫子兵抽鸦片一样,一天都不能停!

有时候玲儿会参加这些师兄的酒局。他们总会喝得丧失到理智,倒在她的怀里,躺在她的大腿上,哭着闹着说:“我不想再做SDE了!不想了,真的真的不想了!”无辜的样子像童年的委屈。面对无数加州工程师的追求,玲儿表现得节制而又分寸,礼貌但却不给他们任何希望。

她的内心是喜悦的,同时她也为自己恪守对小张的承诺而自鸣得意。身边这些年薪十几万刀,动不动手里还有些股权,生活规律,热爱健身的工程师仿佛成了一种她和小张爱情的见证。

1.5 归去

玲儿最终还是选择回到了上海。

美国啥都好,走在路上能闻到泥土的芬芳,这里有鸟叫,有驯鹿,有松鼠。她的学校更是美得不像话,广阔的草坪旁鲜花盛开像汪洋大海,正对着一个教堂。玲儿心想,她结婚,就要在这里!哪里也不去。和那个最爱的人,在这里许下余生的誓言。

但这里真的不好玩啊。走进旧金山的Cafe,满眼望去都是开着Mac和IDE在码码码的人们。她不去聊天看个几秒钟就知道这个男的大概是从Berekeley的CS专业毕业现在在Google工作,那个亚裔男性大是台湾人,而且是学电机的。哪里像上海夜里华灯初上的咖啡馆,她坐在小角落静静地听身旁的人讲话,有Gay们在融资,有两个人刚刚面试失败的话剧演员低声诅咒着另外两个上海戏剧学院的小婊砸,还有一个女的在笔记本里认真地做如何三十五岁前把自己嫁出去的战略分析和市场调查!这是多么扎劲呀。

她还是个喜欢热闹的吃货。为了好吃的酸菜鱼能三下广州,为了尝到新鲜的小笼从嘉定南翔杀到浦东川沙。美食和鱼龙混杂的人山人海,这里都没有。所以,思来想去,与其进一家保守中庸的大企业用丑陋无比的sas做一个分析师,不如归去。

1.6 西塘

玲儿和小王在嘉兴西塘的酒吧相对坐着,窗外是桨声灯影的古镇水乡,安安静静,而窗内则有歌手唱着歌,彩灯晃眼是另外一个世界。

她望着小王想起当日走出安福路剧院的场景,被一个肥硕的男子截住去路。这个男的问自己最近的咖啡馆在哪里。没说两句就坦率地承认他是被自己的美貌吸引想和她认识,没过几秒钟他竟提出了改天Hang Out的请求。这太大胆了。即使在旧金山,也很少有亚裔的男性对自己这么干。

她心中既有负担,又兴奋,好多年了,她已经没有这么直接地听到除了小张以外的男人如此直接地夸奖自己的身材和美貌。

这一切真是荒唐,短短几周后她居然就和这个陌生的男人坐在了一起。

”你看那里的三个男的,如果你要选一个谋杀、一个做爱和一个结婚?你会怎么选?“小王指向远处地一队组合问玲儿。

玲儿害羞地笑了一下。相比小张,小王总是能提出这种离经叛道的问题,有时让她气恼、有时让她羞愧、有时又让她感动异乎寻常的刺激。

“我会选那个不怎么说话的男的结婚。你看他尽管不像是一个领导者,但是我有一种直觉他思考问题非常缜密,而且他会恰到好处但又不太频繁的附和那个举着酒杯讲话地男子。这说明他很懂得权力结构地变化,将来在社会上不会混得太差。”

“我会杀了那个举着酒杯一直在讲话的。谁让他话多!”

”然后我会选那个穿着粉色衬衫的小哥哥做爱。他的袖口很漂亮。看上去上胸很壮实,肩膀也很宽是我喜欢的型。真是个帅哥,太美了!”

“有时候美貌对男人来说是个累赘,容易被女人们惯坏。”小王哈哈大笑,“不过,你一看也是个被惯得不行的主。”

“哪有。”玲儿底下头去不说话了,把自己的视线转移到了窗外的河水中,小口抿了一下嘴里的饮料。

小王这时候趁机把玲儿扳了过来,抱到自己的腿上。她的心里一阵噗噗乱跳,可是她又很享受这个厚脸皮的男人折腾刺激她的感觉。

和小王在一起,玲儿总能尝试新鲜的事物,他们一起等待新的结果发生,没有地图和一丝一毫地谋划。

1.7 生日

三月春风拂面。今天是玲儿的生日。小张早早地订好了今晚在江边的春在和玲儿过生日。这天,玲儿早早地就从公司出来。上班的地方离黄浦江不远,走几步路就到了。

“你怎么来了?“ 玲儿有些疑惑地看着小王。

”我说过最近要请你去看到一个别样的上海,我说过我想和你说很重要的话!“小王坏笑着说,好像藏着秘密。

玲儿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过道里撞上了小王。小王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径直走了过来。玲儿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肩膀晃动的幅度太大,像炫耀着权力的弗拉基米尔普京。汇丰大厦过道里明晃晃的灯刺眼,几乎遮住了玲儿的视线。

“玲儿,我觉得自己真的爱上你了。当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我就迫不及待地来找你。”

“小王,你等一下。。。”玲儿刚想伸出手不让他靠近,却反而被胖小王抓住,推到了一边的墙上。强吻了上来。

这个吻像一个憋屈了很久的小老虎,没有谁能关住它。

玲儿想挣扎,可是她的手,她的头颈却被该死的肌肉记忆控制着,被迅猛的无意识加工控制着,都自动地出发向那些熟悉的老地方,配合着小王,就连脸孔都娴熟地侧向一边,就连眼睛都毫不争气地闭上了,她被快速加工的第一套系统降服了。

玲儿觉得和小王接吻的时候和小张太不一样了。每次小王都会把自己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腰际,好像用尽了力气把自己向他拉进。这是一种野蛮的自信。相比之下,小张每次更像是一次小心翼翼的探索。小王的手没有一次老实过。接吻好像只是转移自己注意力的小股部队,大部队是那双又厚又肥的手,闪传腾挪在自己的下背部发动各种攻击。

有时候玲儿自己也觉得这一切太疯狂了,自己能够在阳光灿烂的加州抵挡住各方面的攻势,可是现在却沦陷在这个胖子的怀抱里。胖子其实长得不帅,颧骨不够丰满,鼻子也有点塌鼻。而且,走在一起的时候,只要自己穿上高跟鞋,就几乎和他平齐了。玲儿一直酷酷的女孩,坚信关于爱情最好的结局就是当人到中年回顾往事时,自己引诱了自己想引诱的帅哥,睡了自己想睡的,并且从没有为了金钱和权力给任何一个油腻的中年男人一丁点机会。

她很早就懂一个道理:男人是张信用卡,刷了迟早要还的。早期透支得越恨,到头来还得越多。

胖子相比自己见到的大多数工程师们都有种更超乎寻常的社交能力,甚至一种无与伦比的性吸引力。无论何时见到他,嘴角总是挂着贱贱的微笑,自己怎么讽刺挖苦甚至暂时疏远他,他丝毫都不受影响。过了几天又会嬉皮笑脸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向她示好。

每一次她都告诉自己小王是个老手,很危险!他连今年春天最流行的口红色号和每个星座的都了如执掌,无论是属性星盘分析还是紫微斗数、手相八字这家伙都能如数家诊,这样的男人是得有多花心和对妇女同志多热爱才能做到这样的专家水平。

可是每次接吻时,她又会和自己说或许他是真的爱我的。或许是真的。

吻过后,小王紧紧地抱着玲儿不肯撒手。现在还没到下班的时间,关在格子间里的民工们还没有蜂拥而出。他们就这么站着,玲儿感受着自己渐渐缓释的心跳和慢慢放匀的呼吸。

瘦小张有个习惯无论什么约会,他都会提前十到十五分到场。今天,也毫不例外。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学习了篆刻,今天要把一个亲手篆刻的一方印章送给玲儿。印章上刻着这样的话

弱水三千,唯取一瓢。

共敌他万里大洋,晚来风急。

当他费了好大劲通过楼下的安保,来到玲儿的办公室时。

他却看见了刚才发现的一切,他看到了一个自己深爱的姑娘如何在三十秒的时间里一步步地陷落到另一个他不知道的从天而降的胖男人的臂弯里,怀抱中,又是如何地被推到了墙边,被踏实安稳地征服。

瘦小张用粗布努力地擦了擦自己的眼镜。他自己诧异地发现,自己的眼角居然泪水打转。他不相信自己会为了爱情哭泣,可是身体再也不想欺骗他的灵魂。他伤心,伤心得甚至想呕吐。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玲儿为什么会和他分手。他一度以为他们的爱情是那样得牢不可破,稳固如金字塔。

男人有时候真傻。

1.8 汇丰大楼

小张彻底愤怒了,他现在只想揍眼前这个臃肿丑陋的男人。

在他的成长岁月里,他打架的岁月可怜到零,尽管他确实受过完整的武术训练。他很小学习过一段时间的跆拳道,但这也是因为当时国家出了个政策据说武术考到特长生高考能加分,加上活动活动筋骨对身体总是好的,于是在自由意志没有充分发展的情况下就被父母送去少年宫强行学了一段时间。

小张很刻苦,踢靶子练得风声水起,啪啪作响。他还看了很多跆拳道的技术视频,分析他们的技术动作,一帧帧地回看。

相反,小王关于身体的认知完全是建立在水泥地路灯下的野球场上。中考完的那个暑假,身体发育进入到了一种恐怖的状态。小王和朋友们去打野球从下午四五点一直搞到半夜十一点,那时候真年轻,真不知道累啊。那时候大家都以为生活能这样生猛得不可一世下去。

小王的习惯就是站在蓝框下刷篮板。他养成了一个习惯,不顾一切地叫犯规。有时候别人急了就和他动手。因此,在球场上打架的经验远远超过了打球的经验。这种经验帮他形成了一种智慧。哪里可以被人打?哪里死了都不能被被人碰?哪些人自己是可以吃定的?哪些人要立马投降,跪在地上叫大哥?

小张已经有太长时间没有练习跆拳道了。长时间坐在电脑前的建模工作让他的胯关节长了锈一样完全转不起来。他只能用自己的拳头去够小王。

胖小王尽管胖,可是他是一个灵活的胖子!他让过了小张迎面而来的一拳,右手刁住了小张的腕子,左手抓住了他的肘关节,狠狠地用屁股把他撞了出去。

小张倒在地上,眼眶瞬间发红,他像狼一样盯着小王,又迅速地爬起来想再次攻击胖子。

可是他的前手刚接触到小王的前肩,就被小王拍开。刹那间,他又感到自己的脖颈被另一条肥手绕住。他感觉自己的手腕生疼,呼吸都有些困难。

“兄弟,不要打了!今天是玲儿的生日,我不想闹得这么不开心。你可以通过玲儿找到我。我们找个时间心平气和地聊聊,我先跑了。”

走的时候,小王为了防止小张又反扑过来,又很机警地用脚扫了一下小张,让他失去了平衡倒在了地上。自己和玲儿示意了一下,匆匆地跑向了电梯,消失在了他们的视野中。

玲儿彻底慌张了,她感觉自己最隐秘甚至最不堪的一面被公之于世。这几个月来,她活得很累,她努力不让胖小张和瘦小王知道彼此的存在。

起初,她有一些小得意。在小王开始接近自己几周以后,她终于在生命中第一次理解到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姐姐们说的备胎策略是一种怎样的体验了。对小王,她努力保持着暧昧的态度和模糊的反应,她不想让小王得手,只想给他零星的一点甜头。

可是,这一次她错了。她面对的这个对手太可怕了。小王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孤立,缴械,在情绪上和肉体上,他们在短短的几周内似乎就建立起一种牢不可破的联系。这种联系转换成一种熟悉与刺激,似乎比和小张经年累月的还要好。

玲儿走到小张边上,试图去挽他的手。小张扬起了自己的嘴角,闭上了眼睛,叹了口气,爬起身便离开了。

玲儿看着这两个男人离去的背影,她的眼睛再也装不住自己的泪水。

这真是一个最糟糕的生日,这或许又是一个少女最好的成人礼!

1.9 武康大厦

小张很颓废,他有一周时间没有修剪胡子。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地事情。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没办法接受这种莫名奇妙的惨败。毫无还手之力的爱情上的甚至是人生上的失败。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努力塑造一个完美的自己。读了一个南洋公学电子工程的本科,辅修计算机与统计,学会用理论、数据和旁征博引去更好的洞悉这个世界。他一直觉得自己在To be a better man的道路上狂奔不止。这条路上鲜花遍布,他遇到了美丽的玲儿,他想带着她走向一个更奇幻美好的世界。

可是,这次他输了,完完全全地输给了一个来自异次元的人。他没有接触过这种怪物。

之后的周末,小张会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就这么乱走,走了很多路,一直走到腿酸得不行。

小张有时候会想这对自己的人生真是一个独特的经验。在过去从来没有过这样,他总是在找到一个目标,行色匆匆地靠近它,优化它,再优化它。现在的自己就像是随机游走的醉汉,困在一种丧气的情绪状态中,可是波动却随着时间的蔓延越来越大。

一会儿自卑,一会儿骄傲。一会儿觉得女人可怕至极,一会儿甚至又想快速开始一段心得恋情。

这天,当他走到武康大楼下的时候,突然暴雨倾盆。

上海的冬雨,刺骨寒冷。他只得躲进转角的书店,窗外雨滴落下,他掏出了手机给小王发了微信

我们需要聊聊,约在季风书店!

1.10 季风书店

在上海图书馆对面的季风书店是小张周末最爱去的地方。这两年实体书店忽喇喇似大厦倾,往日福州路上小阁楼里的上海商务印书馆现在也变成了振鼎鸡。能找到一两个有好书读,且书不是畅销书,且装潢不是用来刻意给伪文艺青年装逼的地方实属不易。

那时候最幸福的时光,便是和玲儿一起在这里看书度过一个个漫长的下午。他一本本看过去,从价格机制、人口原理、宪政,玲儿从身后抱住他,把脸贴在自己的后背,看着书,看着他。在这样的注视中,他思考着一个个看似与自己毫无关系却让自己血脉膨胀的问题:“最低工资到底给自由市场带来了什么?”“国际援助到底有没有减少贫穷?”“什么样的理论是一个好的理论?”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也很少来这里!“胖小王半瘫在椅子上,眼睛瞪着小张,半开玩笑地说。

“我喜欢玲儿。我也不害怕和你竞争。你也看到了,她和我在一起更开心。”小王还是先声夺人地看着小张。“当然,张哥今天来这里不是和你吵架的。还是想和你做朋友,不打不相识。玲儿可能不适合你,你或许应该找到更好的妹子。”

小张有点愣神,他忽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这在他的经验数据库里没有任何存储数据。

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不但取悦女人,对付男人他也有一套。

他理应生气,现在的他几乎丧失了生气的能力。

“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这是小张挤了半天唯一问得出来的问题。

“我和玲儿是看话剧的时候认识的。”

“你知道玲儿和你在一起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她告诉我她从来没有真正的放松过。完全真正的放松过。就连约会都像一个结构严整的数学公式。”,小王大口喝了一口可乐,”张哥。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很多。你们会的东西我都不会。你们坚信成功是坚韧不拔的努力,先进的方法论和精确模型预测的结果。对待生活和爱情都一样。但我死都不相信这些东西。成功就是失败、牺牲、代价和鬼都不知道的他娘的运气的结果。”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我也从来没听到玲儿和我说起过。“

“她不想让你不开心。”小王继续笑着。在小张看来,他笑得那么得意但又谄媚。”我可以让玲儿过得开心和幸福!而你很快就能找到更属于你的爱情。”

“我吧。尽管书读得少,但我绝对能让玲儿过上很好的生活。你是做金工的吧,我是做留学咨询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会觉得这不就是一个一片红海鱼龙混杂大家进来捞钱技术含量不高的行业吗?但我告诉你我的概率一定不会比你差。我赌钱、打牌、打麻将。我在牌桌上知道75%和80%实实在在的区别。我能感受到这些数字是怎么和我的心跳、呼吸以及输赢的直接关系。我才、不会像你一样用草稿纸做一道又一道扔硬币和抽扑克牌的题!我知道那些牌桌上的瘪三怎么作弊恐吓耍诈,一闻到牌的气味我的计算就开始了。” 小王又大口喝了一口可乐接着说。

“当然。我承认自己没你聪明。可是我相信赚钱考的是浅显易懂的道理,不是深奥复杂的公式。我不想变成聪明绝顶的人,钻研太多复杂的信息。我觉得这会反而让我变得愚蠢得一塌糊涂。”

”所以你是个贝叶斯主义者?”小张问。

“我不知道什么贝叶斯主义,我对统计的理论流派也完全没有兴趣。哲学册那就是一堆空洞概念的重复堆积!我只知道人就是不能太把自己当回事要根据信息和环境及时地低三下四地做调整。一个男人能软能硬能柔能刚才是模子!”

他不得不承认,那个胖子虽然不具备社会对所谓精英人士要求的标准配置,可是他对现实世界和要学的知识抱有巨大的热枕和好奇。所以他才会懂得怎样和服务员搞好关系,怎样让玲儿对他爱恨交加,却又不能弃他而去。

相比之下,自己反而成为了一个活在一堆模型与框架中的人。这可能是职业病。毕竟自己的工作就是用程序去做“风险管理”。多年名校教育给他的知识在如今看来是多么可笑。它们大大简化了这个世界。他甚至觉得这些知识是有毒的,毒害得他对现实生活的理解支离破碎,离这个世界的实相越走越远。学校知识的简化与反启蒙特性蒙蔽了他对现实生活的理解。

那些清晰表达的知识仿佛提供给他了一个臆想的安全世界,而这个安全世界在实际生活中并不存在。

从季风书店出来,小张走到了南洋公学的操场。操场对面是民国十二年建立的大礼堂。满身肌肉的欧洲小哥在双杠上转圈。小张特别茫然地在操场上一圈一圈走着。

在春初湿润的空气里,小张不得不承认自己最近这几天的遭遇让他的心里产生了很大的波澜。他是一个依照自己既定价值观生活的人。在过去的五到六年时间里,这套价值观像一个公理系统已经被自己构建得日趋完备。最近发生的一切像哥德尔的证明,摧毁了自己心中的希尔伯特计划。他攥紧拳头,觉得自己过去的路

1.11 轮回

又到了一年的春招时刻,每到这个时候公司总是会派小张去F大做公益的量化金融演讲以及宣讲会,以此来吸引朝气蓬勃的年轻学生加入搬砖行列。

这次在F大的演讲,小张根本没有心思认真准备。他准备讲讲量化金融的历史,讲讲市场波动和极端事件是如何把数学物理学家们精心设计的模型假设蹂躏得粉碎,这种狂野随机导致的失败正是小张在经历的。他之所以选择讲历史是因为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伤心绝望时候总爱躲进历史里。陈寅恪晚年在风雨飘摇中读史,叶企孙备受欺凌的晚年只能读宋史打发残烛岁月,传说顾准在风雪夜辞世之前的几天还在整理自己的历史笔记。小张虽然还没到这种级别,但连疗伤的方式都还是想和先贤们学习。

今天台下坐了很多人,其中自然包括很多F大数学和物理系的同学。能够诚心做理论研究的人毕竟少之又少,他们要很聪明又不能太聪明。太聪明的人太容易去追求俗世中的成就,没有板凳须坐十年冷,文章不著一句空的决绝与勇气。

”我知道大家都很聪明,年轻,但是工作以后还是要敬畏市场。男生要敬畏女生,女生要敬畏男生。“这是小张讲座的结束语,台下一阵哄笑,有一个女生举起了手,显然想站起来发言。

小张发现了她,示意她说话。

”可是老师牛逼的数学家内心既不敬畏市场还不敬畏自然。他只相信自己能找到自然的规律!“

1.12 呼啸山庄

那天发言的姑娘叫千帆。讲座散场后,姑娘上来嬉皮笑脸地和小张说话。她俨然是个大话痨,从Black-Scholes-Merton公式问到幂律规律和分形几何会怎样影响金融市场?从自然界的地质崩塌和金融市场黑色星期五的联系问到怎样用计算机模拟做统计套利的技术细节?

小张感到恐惧,几年前他就是这样认识的玲儿。眼前的这个女孩和她太像了。她们都有一双大眼睛,都穿着紧身的毛衣衬托出她们胸前浑圆的乳房。

不同的是这次这个女孩问得问题太狠,太准。每一个都是让自己夜不能寐,发疯发狂的疑惑。她谈话的风格和玲儿完全不一样,她似乎是个理性主义者。她好像总是想说服自己能够用几条规则去推断出关于金融、关于生活的一切知识。小张听到这些话,生来体会到了视为知己者死的含义。

那天晚上,他们又到了空中咖啡店继续聊天。千帆告诉他自己正在设计一个交易的策略,规定了止损的金额和明确的步骤。她相信自己的计算,一旦开始无论发生什么都绝不会改变。

“你不觉得赚钱考的是简单的常识而不是复杂的逻辑吗?”

“那是数学不好,看不懂复杂公式的傻瓜才会说的话?”千帆哈哈哈的大笑,肆无忌惮。小张心里想真的是少女不识愁滋味。

在这之前的一周,他觉得像他这样抱着一堆书本和先验假设去应对生活和爱情的人是彻头彻尾的Loser。这样的Loser不能守卫自己的爱情,不能解决实际的困难,甚至在女朋友被人亲吻时最终只能被另外一个男的摁倒在地。他以为世界上只有他这样一个傻瓜蛋。

现在,显然,他遇到了另外一个傻瓜蛋。

千帆有着数学家的头脑和模特一般的身材,还有什么比这更有诱惑的混合。

小张在瞬间仿佛生活看到了新的希望。他仿佛重新看到了一条新的思路,这条思路是几天几夜苦思冥想后像一道阳光把他领向最自由最神简洁最干净的美。在那一霎那,他决定去不管不顾地追求一种新的生活,彻底地和过去的自己告别。他有了新的憧憬,他憧憬这个女人的思想、灵魂和身体。

一个由女人造成的自我怀疑只有另外一个女人来疗愈,并无他法。

讲座结束后的一周,小张约了千帆去看英国的戏剧《呼啸山庄》。

散场后,他和千帆走了出来。他牵着千帆在春夜上海博物馆宽阔的大道上走着,没有叫嘀嘀打车,也没有坐地铁,就这么肩并肩地走着。乍暖还寒时候,来福士楼下的风还是那么刺骨,只是小张的内心重新烧起了火焰。

他们走得很近,手指尖时不时地碰在一起。

刹那间,他会恍惚想起自己曾经经常在周日的夜晚也和玲儿这样走着,一直从外滩走到静安寺才分开。那时候他们的爱情热烈过,他们说过即使隔开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即使太平洋和日夜颠倒的时差也不能让他们分开。

这是怎样伤人的回忆!现在想来这是怎样如刀割般令人心碎的誓言!

他咬了咬牙,看了看身边的千帆把自己从这些回忆中拉了出来。

千帆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些,只是瞪大了自己的眼睛,滔滔不绝地和小张讲自己的《呼啸山庄》的疑惑和作为一个理科生实在无法理解的主人公极其变态的复仇心理。

”你说,如果希斯克里夫没有之后的报复,故事只到他衣锦还乡回来,你还觉得他变态吗?”。小张问道。“他只是适应了这个世界,从失败的爱情中走了出来。”

“不!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比失去爱情更可悲的是一个男人放弃了自己的信念系统!”千帆竖起了食指好像一个惊叹号以示强调,然后又朝小张嘿嘿地笑了几声。笑声回荡在美术馆旁,格外爽朗。

回到家后,小张在台灯下的笔记本前写下了这么几行字

我记得黑夜如何降临,

只是它们不会挡住我,

靠近期待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