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王小二大厂被裁记

“你被解雇了。”

“我现在内心也感到非常难过。公司现在账上的钱真的不多,我们需要压缩开支度过这次危机。COVID-19让投资人们变得异常谨慎。我们的管理层昨天晚上做出决定裁掉数据组的非核心成员。公司会为你继续提供三个月的医保。保重健康。”

王小二听着对面的黑人HR大妈努着厚厚的嘴唇一字一句地说出这些的时候,觉得脚有些软,本来他是站着的,现在只想蹲下来。一切都来得那么措不及防。这几天他订的几百幅手套和国内亲朋好友寄过来的两百只口罩都陆续到了。

他觉得自己稳了。

王小二是一个在旧金山一家E打头的公司工作的底层小码农。当然,现在他不是了。两年前他来到这里,第一次看到了宇宙中心的蓝天与后工业风时代的办公室。后来他知道后工业风是老板们为了节省装修成本讲的另一个故事。在这里他吃了好多老板们画的饼,听了好多优美动听的故事,现在他每天觉得自己消化不良。

小二少年得意,是他们小城市的文科状元,进了北大的中文系。毕业后在一家全国人民都会刷的媒体公司打杂,活得贫穷、忙碌又不知所措。公司里的小领导除了让他们填表格、发充满色情暴力的震惊体文章吸引流量以外啥都不会干。他负气,趁着那时候资本市场还在大谈特谈人工智能给大众画饼圈钱的时候,去新华书店买了两本统计和机器学习的书,背熟了几个名词,假装自己是个搞大数据营销的可造之才,就去美国谋差事了。

小二,回到家,空空如也,笔记本和门卡已经被没收了。好在他还有口罩。可是现在好像这些家伙也没有用武之地了。他好像有预感,这一切好像会发生,所以这几周他拼了命的工作,希望自己的印度上司能起码知道自己的努力。可是现在他想起了《三体》里的一句话:“毁灭你,与你无关!”

他想,出去散散心吧。虽然现在全州发布了Shelter in Place的禁令,街上的人越来越少,倔强的阿姨大妈们终于愿意拿出各色床单蒙在自己的脸上,但是现在他反而什么都不怕了。他要去州立公园爬山、看海、呼吸新鲜空气、冰箱里还有几罐美国大绿棒子牌啤酒,他拿出来放到车里,一脚油门来到了海边。

公园的大海碧蓝,远方有灯塔,几只海鸥飞翔,阳光依旧充沛而温暖。

他拿起手机,给自己的女朋友打电话。小二的女朋友是个身材火辣的重庆姑娘,平素里爱吃辣,说话直奔主题,想要什么就说什么。平日里除了卿卿我我以外,经常提醒小二的就是要他多去Leetcode刷题,少看些无用的小说散文,早日去大厂,去了大厂拿绿卡办身份啥的都方便,他爱她的爽脆,有时也会嫌她唠叨。

电话那端传来的是乐观、安慰的消息。女朋友告诉他现在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要振作精神,马上打开Leetcode刷题,自己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她会一直在他身边支持他,陪伴他。

小二走累了,看到长凳,坐了下来。最近他老是容易累,以前他可是院队的最佳射手。号称中文系的韦恩鲁尼。他打开手机,手机里有Leetcode的App,这一年半以来他每天都会点开来在上班前把一道题目装进自己的脑子。然后闲暇时候狂写一起。他应该现在赶紧刷题找工作,可是他不想这么做。心里只有一股写张文章的冲动,他点开了手机里的记事本写起信来。

亲爱的LeetCode:

我们断了吧。这是一个深思熟虑的决定。再也不改了。我们分了很多次,又见了很多次,我现在特别需要你换工作,换钱,换在美国呆下去的机会,但这次我想清楚了,我们还是断了吧。

和你认识是在约莫两年前的时候,那时候我刚来旧金山,有了第一份工作,我年少时在P大读中文,想写小说,工作轻松,惬意,没有加班,内容就是写写If…Else…的逻辑代码。晚上要是看了欧冠的比赛,第二天可以在家休息喝啤酒,美其名曰Work From Home。假期的时候可以到世界各地去胡吃海塞。

这与我在广告公司打杂的生活比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半夜里,从十点多灯火通明的走廊里出来,想点个大桥地下的煎饼都要为加一个鸡蛋盘算揣摸良久,像给初恋第一封信的遣词造句那样小心。

我很快就想要更多,也是因为这股欲望,我认识了你。朋友们都说,要去大厂,去了大厂以后会有更多的钱、更大的房子、更多的假期。而去大厂必须要和你谈一场耳鬓厮磨的恋爱。

我心想这没什么,尽管那时候自己二十八岁,我觉得还能学习些新东西,技多不压身,谈就谈呗。

那时候,仗着自己年纪轻,火气旺,一开始啥都不懂,只知道硬干。每次看到你换着姿势千娇百媚地出来,我抓耳挠腮,或者看前人攻略,一行行地看,带着一个变量跟踪它的前世今生,直到能够跑对了,调顺了,以为自己懂了。也是在那段时间,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

身边的介绍人说你这样不行,要真的获得你的心,要给你买钻戒和项链,钻戒就是算法。数据结构就是项链。要知道什么是线性数据结构、什么是链式数据结构、什么是栈、什么是堆、什么是树、什么是图。

给你选项链和钻戒的时光真的挺幸福的。我第一次读到了。读了第一章,觉得自己如饮甘泉。上来就讲计算机科学的本质是研究:(1)如何用数据表征信息、(2)对信息建立逻辑和(3)如何建立抽象来管理和使用这些复杂的逻辑

我还了解了任何一门程序语言的三个要素:(1)可以对现实世界信息进行建模的表达式和语句、(2)实现组合的方法、(3)实现抽象的方法。

从那时起,我每天左手拿着R右手拿着Python。我知道R的基本数据类型有character, numeric, integer, logical and complex。这些基本元素可以用过Vector, Matrix, Array, List和Data Frame进行组合与封装,通过函数来实现抽象。至于Python也是大同小异,基本的数据类型有Integer, Float, String与Boolean,这些基本元素又可以放到复合的数据容器里面比如Sets, Lists, Dictionaries and Tuples,这些容器又可以用过函数与类型进行抽象。我甚至产生了巨大的野心,我要学习Java, C++,Haskell,我要学习半打子语言,像中学时希望成为钱钟书那样八国联军的语言文学样样精通的大师。知道了语言的基本元素以及他们如何表达以后,仿佛多学一门语言不像过去那样吃力与慌忙,只能Case By Case地记忆。我渴望力量。

当然,和你相处久了,我也感到自己的眼睛变得不够明亮,肩膀经常的酸疼。身体背后有一股百转千回的疼痛像藤蔓一样缠绕自己。但是,我并不恐惧。我觉得自己越来越懂得如何取悦你,讨好你,仿佛在内心慢慢形成了一套关于算法的算法。

  • 我掌握了如何把任何一份问题分成输入、输出与条件三个元素,以及如何把它们归约成为我已经解决的问题。
  • 我开始直觉地在纸上用一个数据规模极小的例子来推演,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一个暴力的解法然后在此基础上不断优化。
  • 我会用最快地速度写出主函数(Main Function),为了不打断自己的心流,我会在各个地方埋下帮助函数(Helper Function)作为placeholder。
  • 错误出现的时候,我会用二分搜索法、表格法去调试错误,会找到一个已经Working的例子去不断使其靠近。

小二的信写到一半的时候,他抬起头看向远方。出乎意料地是沙滩上走过来一对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情侣:林小泉与史小雨。

小泉,是上海南洋公学一个原来读电子的男生。他聪明强干,有着极强的爆发力与对机会的捕捉能力。他读本科的时候有名言:“你再努力,努力不过趋势,再聪明,聪明不过时代。”鉴于,这个指导思想,他早早放下了电子系的课本,转了CS,逢人就说:“编程大法好!”。十年以后,他是一个以“快速失败”和“生产让用户极容易成瘾”应用著称的公司的软件工程师。

小雨,是个十足的美人。很久很久以前和王小二是高中同学。曾经一度还是小二的暗恋对象。只是高中毕业以后,他北上,小雨去了南洋公学,后来就断了情愫。小雨后来在南洋认识了小泉,又被小泉拉近了硅谷的公司,现在也是一名前端程序员,以各种Javascript黑魔法和改按钮的动画为生。

小泉看到小二三步并两步地走来,小二丧气地和他们寒暄说明近况以后。小泉开始滔滔不绝地给他打气:“你看我早就和你说编程大法好,要你别弄那些虚的玄的,少读点统计书,多刷题多开发点项目是正道。毕竟这才是实打实的需求。现在抓紧点时间,也不晚,你啊,就是做时间瞻前顾后太多。虽然疫情肆虐,但是人们总要在网上娱乐、订饭、打发时间、甚至看毛片。机会应该很多的。我听说Netflix和我们家还一直在招人。你现在快回去猛搞题目,一天睡四五个小时差不多了。一个月以后你来找我我帮你内推。”

小二默默地点头表示感谢后,看着小雨挽着小泉的手,头靠在小泉的肩膀上,缓缓消失夕阳的尽头,静谧而又美好。他仿佛看到了湾区第一代中国移民故事的美好结局。他看到了海边还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孩踢着足球在父母的注视下在海边肆无忌惮地奔跑。他踢球的样子极其专注,像老鹰盯着自己的猎物,眼睛没有一刻离开那个足球。

小二想起了自己在中学的时候,也拼命地去打篮球。倒不是因为自己喜欢,而是班里的男生都去打篮球了,而且周五下午的操场上总有漂亮的姑娘用报纸摊在水泥地上,长时间地看着他们打。小二很努力,甚至暗地里偷偷地努力,他会在周末去大学空旷地操场上去一下午一下午地练习投篮。但是,每次回到学校的时候,他还是会被挤飞,被人指责犯规,不会战术,不懂挡拆。

有一天,他实在厌烦了,终于回到了久违的足球场,和高年级别的班的大孩子去踢比赛。那种感觉他到现在还记得,他仿佛回到大海的小鱼,整个人呼吸到了自由。广阔的足球场比起要横冲直撞的篮球场让他奔跑着和想象力一起飞翔。那场比赛,他一个人进了五个球。从那一天,他一直和高年级的大孩子流氓厮混在一起。

很多很多年以后,他读到了一个故事。篮球之神迈克尔乔丹年轻时候也练习过两年网球。

小二回到长凳上继续开始写他的信。

但是,会了那么多,懂了那么多,我还是决定和你分手。因为我想

给才华以金钱,而不是给金钱以才华。

我知道和你过下去,或许再努力一段时间,你会给我更好的生活。但是,我不想生命中最好的才华和经验与没有生命的机器一直打交道。疫情来了,很多生龙活虎的人说走就走了,这几天我格外意识到生命的可贵,禀赋的可贵。资本市场的数字游戏,跌掉的股票,创业者给投资人讲的故事,老板给员工画的饼总是会变的。可自己的生命经验是最真实的。我不想自己的生命经验像1379号三体人那样慢慢在一台Macbook和琳琅满目的零食中慢慢脱水死亡。

以前,我觉得自己能兼顾平衡这一切,但现在我愈发觉得自己做不到。我知道未来的时代数据代替经验,算法代替人工会成为不可逆转的形势。信息化会对重工业改造,就好像工业会用农业机械的方式对农业改造一样。人类的未来会有无数的网络、虚拟现实和程序员编程出一张更大更荒谬的网络。每个人会在一个个矩阵编制出的世界里聊此残生,而编织那些矩阵的人,也会过上相对物质富足的生活,而掌握生产资料云计算资源的大巨头老板们会控制这个世界,像1984年里的Big Brother。他们洞悉你每天吃什么、喝什么、什么时候奋发上进以及什么时候颓废自慰。 这个世界缺我一个这样每天生产大量Bug的程序员吗?这个世界真地需要那么多让人成瘾的推荐算法吗?这个世界真地需要建立在以激发人的自卑、攀比与嫉妒的以广告为主要商业盈利模式的互联网应用吗?

我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人这一生,总要付出的,总要有所牺牲的。可是当我扪心自问,当自己的代码被部署进产品的时候,自己是否会狂喜激动?我不能。我愿意为计算机科学牺牲吗?我不愿意。

小二越写越激动,又越写越迷茫。十年了,十年前和身边朋友在万圣咖啡店里聊天侃大山的场景恍如昨日。那时候他们一个个希望成为解释宏观行为与微观动机的经济学家、希望成为写传世作品的小说家、希望成为解释中国农村问题的社会学家、希望成为解释人类诡异行为的心理学家,怎么就,怎么就,十年以后一个个都到了硅谷开始写起了代码,给自己的印度上司按部就班地早请示晚汇报起来了呢?

太阳缓缓落下,小二感到了腹部深处一股巨大的饥饿袭来。这股饥饿提醒他没有了Paycheck他再也不能毫无顾忌地买自己爱吃的东西了。他迫切地需要钱,他甚至一度开始后悔自己刚才写下的那些字。但是这种饥饿好像又给了他巨大的创造力,让他大脑飞速地转动,想办法,求生存,拓展新的可能性。这种飞速的大脑转动是他无论如何磨练自己写代码的技能都从未体验过的速度感与能量。

他觉得自己好拧巴。但是生命的本质不就是拧巴的吗?稳定是需要互相激烈冲突的能量所构建的,像每个人的脊椎,如一条蟒蛇一样螺旋缠绕却支撑起了巨大的生命能量,每一节都拧巴,但是合起来又蕴藏着巨大的和谐与秩序。

再过十年即使一事无成,但是十年来能认真专注地做喜欢的事本身就是生活给生命最好的奖赏。

他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但他内心确信,这次裁员是苍天对自己生命的拯救,是太阳落下,海面上渐渐亮起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