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次公共说理的尝试
3.1 提示
基于往昔公共说理的惨痛回忆,我必须在开篇,再次重复以下几点:
第一,本篇全部文字,不包含任何意义上的人身攻击,如读者感到冒犯,多半是其中批判性反思(甚至只是对事实描述)的内容,刺痛了读者内心自省意识后,读者本人自然的生理反应,恕不负责。
第二,本文将一如既往,严格区分应然和实然,严格标明事实判断和价值判断,并对关涉价值判断处,给出足够充分的论据,以及完整的说理过程。
第三,本文以对话者原文为底本,在不伤及原意的前提下,精简对话者的语句,以期流畅行文。
3.2 正文
3.2.1 原文
那篇文章写的反动。每个行业都存在竞争,处于底层的他们生活必然艰辛。应该把这种同产业内部之间的竞争看做调动产业改革的动力,而不是看做阶级剥削。劳动也分复杂劳动和简单劳动;底层人民做的事情繁琐,耗费时间长,但并不能简单用时长来衡量价值量。
3.2.2 评论:
1.「那篇文章写的反动」——请尽量避免使用诸如「反动」之类的字眼(可以以「不准确」「不周延」之类不包含决断性的词汇代替),这种有压迫性质的词汇,可以自嘲时用,不适合公共说理;
2.「每个行业都存在竞争」——这句话没问题,是事实描述;
3.「『底层』的他们生活『必然艰辛』」——这句话是断言,这个结论怎么来的?你犯了逻辑错误,把实然的当应然的,把现象的当成规范的了。
4.「应该把这种同产业内部之间的竞争看做调动产业改革的动力,而不是看做阶级剥削。」
——你所谓的「产业内部之间的竞争,是调动产业改革的动力」恰恰是马克思本人业已描述与批判的立论:在资本主义社会,除了周期性的经济危机,它还具有强烈的竞争和对新市场不间断地开发的性质。根据马克思的观点,资本主义内部存在着一种「总的利润率下降的趋势」,「这种趋势在资本家之间产生了一种竞争性的斗争」,而这反过来又导致个体资本家引人新的生产方法和新的产品。其结果是:革新成为个体资本家在市场中得以生存的关键,资本主义由此不断在自我否定中走向深化(详见《资本论》卷三第209页、251页),至于你对「剥削」的错误理解,同下文,此不赘。
5,「劳动也分复杂劳动和简单劳动;底层人民做的事情繁琐,耗费时间长,但并不能简单用时长来衡量价值量。」
——现代政治经济学,已经不谈简单劳动和复杂劳动的差异了;布哈林曾有想过统一不同分工的价值量,失败而终,包括王力雄在内的无数毛时代中国精英,也曾在前三十年大规模设想和实践过,皆失败。原因很简单,人类把握不了这东西,试图统一价值量,就是先验预设了有衡量价值量的统一标准(那还要市场经济干嘛)。,列宁主义政治经济学和西方经济学内在不可调和,把二者缝在一起,正是中国思政神学之政治经济学模块中,最为人诟病之处。
归根到底,劳动价值本身很难像数学那样精确化,它只能是一种直观可感的现实判断。而贵国思政,关涉政治经济学模块的最大短路,就在于劳动价值和价格。它们之间的内在矛盾是被掩盖的,换句话说就是大家直接接受了「劳动价值和价格是统一的」——价值决定价格,价格反映价值。但是价值从哪里来?到底怎么界定?这个是没有给出一个精确判断标准的,只能作为一种直观可感的经验判断,而西方经济学之所以舍弃劳动价值论也是有这个原因,因为价格它是可以算的,价值这个东西算不了,这个已经属于规范层面的判断了。本来,这句话也只是因为符合大家朴素经验,而被未反思的接受了,其实里面蕴含了非常大的短路和矛盾。(当然现在还会有人说,大数据,或者其他什么更牛逼的技术可以算出这个价值,但是这个思维本身就是先验地预设了价值,它是客观实在的,它是对于劳动现象的一种本质性的反映,而从现象学角度来看,你判断出价值的时候,他就是你判断出的那个样子,背后什么东西都没有,就算有也是因为他人的判断干涉了你的判断罢了。)
注:我本外行,以上论述,在写作过程中,咨询了国内马恩大佬和经济学朋友的观点,如仍有疑问,我本人无法解答的,可以代为转问。
3.2.3 原文
打了一长串,后来发现系统论述这种问题用这种方式不太现实,也没这个必要(倒不是没有价值,就是觉得牵扯东西太多)
简单说几个观点,不从太学术去谈,只从生活一些感性中谈一些想法吧(说不上观点):
①你界定的剥削比较广义,包含剥削现象,对于剥削现象我的认知比较窄,我还不知道哪个国家不存在剥削现象。
②我想说的是“阶级剥削”是更为恶劣的一种剥削关系,我觉得至少对于我这种普通人来说,满足自己所期待的幸福值就不算剥削。因此我就不太认可在我国是有阶级剥削的。
③像你说的什么农民工建楼房买不起房,这种事情我觉得不至于我们义愤填膺咯,你说现在一个正规大学的大学生没有背景,老老实实去干活又有多少能买得起房的。如果这样的话大学生也是被剥削的,这样的想法至少对于底层人民来说是不利于我们往上爬的。
3.2.4 评论:
再次感谢你的坦诚,不明白不丢人,学就是了,没人生下来就懂社会理论和公共说理,可怕的是偏执和狭隘,而你很真诚。
所以我尤其要建议你:
既然是学思政的,第一件事,还是多读些马恩原典,看一看剩余价值理论与资本扩大再生产理论(少读当代的鹿克思统编教材),再来谈论这个问题。(鉴于行文简洁的需求,此处退而求其次,转引二手文献,请谅解):
第一:
在马克思理论中,剥削是一个技术和理论上的术语,指的是一种社会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资本家取得了对劳动的支配权。但其本质十分简单明了:如果一个人的工作时间多于为他消费所生产的商品的时间,这个人就是被剥削了。不支付报酬的劳动是马克思关于剥削的理论的核心。劳动力具有生产「超过其本身价值的价值」的特殊性,用另种表达方式说,劳动所生产的价值要超过它在一个自由市场所交换的价值。”剩余价值的获取是资本主义经济中利润的基础。——《知识财产法哲学》(德霍斯)
这是「剥削」的实质,阐述极其详明,我实在无法理解你所言诸如「包括剥削现象」「对剥削现象比较狭窄的认知」是指什么。难道有不包含「剥削现象」的「剥削本质」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么?如果是你所接受的思政专业之教育,为规避马恩原典和邓理论之间的本质冲突而造的新词和新论(类似的操作还有诸如把「资本家」称之为「新的社会阶层人士」;把「强奸」称之为「插入性接触」之类的,非常中国特色),那就不必细说了,你早日忘掉这些糊弄学生侮辱群众智商的玩意儿即可。
至于「任何国家都有剥削」的观点,我认同,但是这不能成为有良知的人反对(至少是管控)剥削的理由(本质是反对「比烂逻辑」——你看外国都被强奸了也就那样,咱这才被刚猥亵你嚷嚷啥呢)。
第二:
基于你所提供给我的信息,请允许我在此冒昧揣测,你之所以认为「阶级剥削」较之于其他什么剥削,更为恶劣,大概是你所接受的那套规训里,被意识形态化了的历史叙事之影响结果。
事实上,「阶级剥削」并不比诸如「父权压迫」之类的行径更恶劣,也并不比诸如「战争奴役」之类的行径更高尚。剥削就是剥削,剥削只是剥削。作为客观存在的事物,剥削谓何,剥削如何,和你本人对它的个人好恶无关,就像你无论是喜欢还是讨厌太阳,太阳就在那里,不存在什么「更为恶劣」或者「更不恶劣」。剥削是什么,剥削怎么样,和你对它的态度是什么没关系,你在国内生活的很幸福的事实,并不能推导出国内没有阶级剥削的结论(当然,你使用了诸如「我认为」这种词汇,这一点很好)。在学理上,我可进一步为你阐明,个人的官感好恶,是「合法性」的范畴,而「剥削」存否,系属影响「合法性」的诸因子之一,你混淆了这两个层次的问题和概念。你可直接读赵鼎新《合法性的政治》一书,补全这一块知识空缺。如有需要,可直接问我索要电子版。
第三:
诸如「农民工建楼房买不起房这种事情,不至于义愤填膺。毕竟大学生老老实实去干活,也只有一部分买得起房。被剥削这样的想法不利于底层人民往上爬。」的说法,槽点太多,大别为二:
其一,你混淆了实然和应然的界限,把「事实如此」当成了「本该如此」;其二,你搞反了原因和结果的先后,正是「被剥削」的资本逻辑锁死了劳动者「往上爬」的可能性,而非劳动者意识到被剥削的事实后,阶级升格才变得困难。
3.2.5 原文
④在当下这种情况下,底层人民需要鸡汤,需要被画饼,才有阶层流动的可能性。如果很现实把这种生活现象归结到本质原因,对于学术或许有作用,但是对于生活不太友好。
⑤我之所以说它反动倒不是你说的那种反动,只是认为他的那种表述带有很强的民族被压迫色彩,不利于民族团结。尤其在针对少数民族问题时候,可能我在少数民族地区,对这个比较敏感。
3.2.6 评论
槽点同上,但是鉴于此等谬误过于典型,于此处多费些笔墨:
第一,人民需要鸦片不错,但是觉得人民必须吸鸦片,还强迫别人吸鸦片就有问题了。
第二,对于鸡汤鸦片的幻灭,恰恰不是对于阶层流动的阻碍,而是因现实的阶层流动已愈发不可能而所产生的投影。人有一种本能的冲动去追求实现自己的意志,特别是实现自己世俗意义上的美好生活,但凡有一丝可能,大家不需要所谓的鸡汤鸦片,鸡汤鸦片也会自己主动的去爬。而鸡汤之所以开始诞生,也就是反应了这种阶层流动已经开始受到阻碍了,而其彻底的幻灭,就说明这种流动已经不可能了。
第三,透彻的思考自然是很奢侈也很艰难的(事实上,就在两年前,当我自认为建构了一个尚且自恰的思想体系,而被前辈无情指出错误命门后,那一刻思想坍塌的巨大痛苦,甚至使我发了一场短暂的高烧),因为这意味着你要无时无刻不和自己较劲,要像习惯呼吸一样习惯反思,要在真理面前诚实,随时准备推翻原先习以为常的观念,而建筑于其上的自我同一性,往往也就跟着破碎了,这是抑郁的一大主因,也是思考的风险。但如果自甘于在混沌的思想中生活,大可悉听尊便,而倘若有意参与社会讨论,进行公共说理时,那你就有学习和自省的责任,这既是对自我人格完善的需要,也是对同胞们的义务。
第四,对于民族问题,我必须先此阐明:笔者和多数国人一样,对任何以谋求少数精英政治野心之实现,而妄图分疆裂土、贻害全体同胞之共同福泽的行径,表示愤慨。但是我认真读完了这篇文章,并未发现煽动民族冲突的话语(我甚至没有看到文中,有不同族群之冲突的描述),此文立论之核心,正如其所言:「表面6万亿规模的纺织产业,实质是亿万人的血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系对劳动密集型产业,在经济伦理上的批判,用词确实狠辣,观点不同,自然也可与之商榷,这没什么。事实上,我也同样转述了知情朋友的评论「这个文章里的数据确实是滞后了,评论区的那个差不多。 真正被剥削的反倒是承包棉花地的棉农」,多元并置,以正视听。
3.2.7 原文
⑥我们之间预设的共同认知,我和你差距还太大,所以能够有效论证给你听我的观点对于我来说还是挺难的。(补充:是我的层次太低,接受的知识比较窄。所以我没有能力去系统论述这种比较大的问题。)
⑦我之所以选择和你谈谈这些问题,主要还是想了解更多社会负面观点的论据。也丰富下自己认知。
注:我自己不太喜欢那个推文叙事方式,特别像我的一类同学。把自己家的家族兴衰史搬出来,然后力图证明社会黑暗。我觉得不太好。
首先,请允许我再次对你的坦诚、信任和谦逊表示敬意。对于「社会负面观点之论据」保有好奇和关注,正是一个清醒的民族应有的觉悟,胜利使人兴奋,失败使人沉思,一个习惯沉思的民族,远比一个习惯兴奋的民族,更有魄力;一个能够直视苦难的民族,也远比一个只愿媚权的民族,更有希望。
我希望在此重申曾于《论媒体》的段落:「我一定要批判我所见到的一切不合理,因为我无比挚爱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更因为我知道:问题不会因为你不报道就不存在了,想解决问题就去正视问题,批判和讨论才是改善的前提」。
但是这已经超出了我们此先争议的范围,为避免主题偏离,请私下与我交流。
至于你那种同学么,如果你的观察不虚,借朋友一句话,劳烦转告:社会从来都只是社会,无所谓黑暗,无所谓好,让人感到抵触的不是社会黑暗,而是心中幻想的大他者被侮辱了,心中的完满的秩序不可能了,仅此而已。
以上。
牧羽尘 二一年三月二十五日 于狮心阁